自從離開學校之後,我的耐心越來越少了,沒有了大把的自由而無用的時間,我很久都沒有看過一本人文書籍、完整地看完一部電影,甚至是我曾經省吃儉用買來的遊戲也不曾打開來仔細品味。近來在友人的推薦之下,耗費了一個週末,閱讀了這本米歇爾・福柯的《懲罰與規訓》. 作為一本近代著名哲學家所著的書籍, 要為其寫一篇嚴肅的讀後感可能要達到一篇本科畢業論文的工作量, 此外已經有很多人做過類似的事情, 我就不再重複了,我想結合自己生活中的所見所聞談談書中的一些內容。
1974 年時的福柯
從車裂到注射死刑:酷刑為什麼消失?#
在這本書的開篇就細緻地描述了一個殘忍的酷刑場面:
行刺國王的達米安 “被送到格列夫廣場,那里將搭起行刑台,用燒紅的鐵鉗撕開他的胸膛和四肢上的肉,用硫磺燒焦他持著試君凶器的右手,再將熔化的鉛汁、沸滾的松香、蠟和硫磺澆入撕裂的傷口,然後四馬分肢,最後焚屍揚灰”。
在如今,再也沒有了在人聲鼎沸的菜市場口砍下一个鲜活的头颅的场面,資本主義國家認為這是人性的勝利,基督教徒認為是神的博愛也惠及犯罪的人,社會主義國家認為這是社會主義制度以人為本的優越性。這些觀點都是唯心的片面的,福柯在他的書裡面仔細剖析了這其中的原因。
上述酷刑有兩個比較關鍵的特點,第一個是懲罰過程是公開的,而第二個則是懲罰的目標是肉體,而在現代的刑罰當中這兩點都消失了。
關於 “公開” 的消失,作者提到了一个非常滑稽、令我實在是繃不住而又深有體會的原因:君主選擇公開執行殘酷的刑罰,為的是向人們彰顯自己的權力。但是罪犯在明知道自己即將死亡的時候,往往會肆無忌憚的咒骂君王,而有很多人來圍觀這一場殘忍的行動,就是為了在這個時刻發出響亮的喝彩,來表達對君王的不滿。這個時候,這個被公開處決的死刑犯,成為了那些心懷不滿的人民的 “嘴替”。所以當權者企圖讓人民更自己一起譴責挑戰權力的犯罪行為是危險的,相比而言讓他們忘記是一種更安全的選擇。
這一點在我們的社會上是可以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的,例如近年發生的歐金中滅門案件,因為在村子裡長期受到基層官員親友團體的欺壓,歐選擇了殺掉鄰居一家。案件發生以後互聯網上面的聲音是值得玩味的,人們稱呼犯下殺人罪的歐為勇士。當地政府發動大量的人員漫山遍野的尋找他的蹤跡,互聯網上所有人都在祈禱他還活著,想聽他站出來向公眾訴說他的冤屈。最終歐的屍體被找到時,網友們一致表示當地政府官員都鬆了一口氣。其實我作為一個旁觀者我也不知道歐到底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壞人,但是在當前的語境之下他是什麼人完全不重要,我從當中看到的是大多數人認為歐殺死橫行霸道的基層官員親戚,是俠義之舉,大多數人都在借著歐的行為,或者是他們想像出來的歐的行為,來表達自己對於基層管理者的不滿。由此可見,讓人們聚在一起公開討論犯罪行為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後續發生的唐山打人事件,同樣在互聯網上掀起了巨大的討論熱潮,人們談論的其實並不是唐山,而是那些小城市看不見的角落裡黑暗的事情。這一次的不同之處是罪犯沒有死亡,後續進行了審理判決等司法的流程,但是比較異常的是熱度如此之高的一件事情,發出來的媒體報導確實非常少的。媒體對於如此受到大眾關注的事情,自然是應該投入更多的精力去報導的,如果沒有特殊的力量去干預而呈現出這樣的現象,那顯然是不合理的。其實他們很聰明,他們知道讓你們忘記比讓你們討論更安全,正如 1984 裡面那句經典的名言 “無知即力量”,這裡的無知不是沒文化,他對應的英文單詞是 ignorance, 翻譯成 “忽視即力量” 也許是更貼切的。
而關於 “肉體” 的消失,是因為隨著社會生產關係的變革,社會需要自由的肉體,所以國家這個暴力機器它的統治對象也逐漸的從肉體變成了精神,懲罰的對象自然也從肉體之間的轉換成了精神。關於這一點書中的原文給出了非常精闢的表述:
愚蠢的暴君用鐵鏈束縛他的奴隸,而真正的政治家則用奴隸自己的思想鎖鏈更有力地約束他們。最堅固的帝國的不可動搖的基礎就建立在大腦的軟纖維組織上。
統治你的思想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規訓,規訓是本書最核心的專業名詞,他通過各種各樣巧妙的手段,讓你自認為自己的思想是自由的,但你早已進入他的圈套之中,被他們成功規訓和統治。
了解了這一點之後,你就更加理解為什麼你一會需要學習這個精神,一會就需要學習那個精神,明明你根本就沒有在學,明明你就只知道那個精神的名字,明明你的會議感悟都是從網上抄的,你交上去也不會有人看,但他們依然要你這樣做,因為他們深知統治精神的重要,但是又苦於科技所限沒能發明出精神注射器,才不得已而為之。抖音、今日頭條這些 “奶头乐” 的信息流的出現, 讓人類離發明精神注射器這樣一個偉大的東西又近了一步,有學者認為群體是無意識的,但有了這樣的精神注射器之後,只需要在你的信息流當中按比例的添加一些左傾的信息,你就會變成一個左人;我給你加點向右的信息,你就會變成一個右人;你以為你的想法很重要,但你不過是推薦算法的奴隸而已。這警醒了我們在獲取信息的過程當中 “主動” 的重要性。
全景敞視主義:我們大多數人都生活在監獄裡#
既然懲罰的方式從野蠻的屠殺變成了文明的監獄,那麼如何設計一座監獄建築則是一個需要討論的話題。監獄絕對不是隨意建造成任何形式都可以的,不然你可以閉上眼睛想象一下在監獄裡面蓋上老北京的四合院、日本的一戶建和美國的前後草坪小別墅,那畫面多少有一些抽象。建立監獄的目的是為了規訓犯人,那什麼樣的建築能夠更好的完成規訓呢?在書中提到了一種英國哲學家傑里米・邊沁設計的完美監獄,在四周修建一個圓形的建築關押犯人,而監獄的中心是一座高塔。這個看起來醜陋而失敗的建築,其設計核心在於監視,坐在高塔裡的人可以監視每一個犯人,而犯人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在被監視,但他確切的知道高塔上的人可以監視自己,這樣一種被監視的陰影促使他規範自己的行為,也就是被規訓。這一建築的設計理念是:
紀律的實施必須有一種借助監視而實行強制的機制。在這種機制中,監視的技術能夠誘發出權力的效應,反之,強制手段能使對象歷歷在目。
權力應該是可見的但又是無法確知的
在古巴青年島特區新赫羅納的圓形監獄
仔細審視我們自己的生活,我們的學校、我們工作的寫字樓,雖然外觀上和書裡提到的那種造型奇特的監獄不一樣,但它的功能上卻是相似的。老師站在高出地面幾十厘米的講台上,為的就是能夠監視到每一個人;在賽里斯的國企和政府單位當中,職位高標誌就是擁有獨立辦公室,這些企業和單位都知道被監視是一種痛苦,而職位的升高可以讓你擁有豁免這種監視的福利;在使用互聯網的時候,並沒有規定什麼詞語是不能使用的,但一旦你使用了那一個詞語,你就會被封號禁言懲罰,這就像你不知道那個中心高塔裡的人是否正在看你一樣,如果你知道他什麼時候在看著你,那你只需要在他看著你的時候規範自己的行為就足夠了,而當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在看著你,你籠罩在被監視的陰影之下一刻也不敢放鬆。
我還想舉出一個特別的例子,就是網絡攝像頭在賽里斯學校的妙用。我記得在我上物聯網課程的時候,網絡攝像頭被認為是物聯網誕生的標誌性發明之一。但是現在有很多的教師認為建築形式產生的外在的、物理層面的、潛移默化的監視依然不足夠,於是他們在教室的內部安裝了聯網的監控攝像頭,他們顯然沒有精力去 24 小時盯著監控攝像頭監視學生的一舉一動,但是這個網絡攝像頭就相當於全景敞視的監獄裡面的高塔,學生們知道監控攝像頭的存在,也知道監控攝像頭一定可以監視自己,但他們不知道自己是否被監視,他們在被監視的陰影之下壓抑自己的本性。這樣的一個小小的監控攝像頭,的確讓教育工作變得更簡單,但這樣的教育是壓抑的,等到他們長大走進社會,擁有一塊不被監控的空間的時候,他們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瘟疫中的規訓方案:此時此刻的顯學#
根據 17 世紀末頒布的一道命令,當一個城市出現瘟疫時,應採取下列措施:首先,實行嚴格的空間隔離:封閉城市及其郊區,嚴禁離開城市、違者處死,捕殺一切亂竄的動物;
瘟疫引出了種種規訓方案。它不是要求將大批的人群一分為二,而是要求進行複雜的劃分、個人化的分配、深入地組織監視與控制、實現權力的強化與網絡化。
書中所描述的 17 世紀應對瘟疫的方案,仿佛就是今天的日記或者社會新聞,雖然在這期間經歷了兩次工業革命以及信息化的浪潮,但是人類社會治理人的方法還是沒有本質的改變。也許所有的政治家都會有一個建立烏托邦社會的夢想,但是實現起來卻是阻力巨大的,而瘟疫這樣一個令人恐懼的東西,恰恰讓這樣強有力的控制變得正當,是一味絕佳的藥引子。如果單純讀到這部分內容可能會令人絕望,也許我們當下的困境永遠也走不出去,但是好消息是福柯描述這些瘟疫時期的控制方式不過是為了指出它的落後,它就是拋磚引玉裡面的磚頭而已, 象徵著野蠻和粗鄙,當然不排除有人讀書讀一半一知半解就開始當說明書實行。這種由瘟疫帶來的嚴格的控制,只是在特定的時間空間下進行的一種嘗試,注定是要被取代的。聽到他會被取代你又開始充滿希望?那令人遺憾的消息就到來了,嚴格的控制會消失,但是在這一場關於規訓的社會實驗當中積攢下來的經驗,探索出來的新發明,都会永遠伴隨著我們,它會像高塔、監控攝像頭、像空氣一樣的融入我們的生活當中,它會讓你心甘情願的接受,它會讓你認為你是自由自主地選擇了這些。
你好,美麗的新世界!
Refs:#
- 《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米歇爾・福柯
- https://zh.m.wikipedia.org/wiki/ 欧金中案
- https://zh.m.wikipedia.org/zh-hans/ 圆形监狱